越往里走,路越难走。

    有些地方积水太深,只能踩着几块摇摇晃晃的红砖过去。

    陈山走得很稳。

    这些年养尊处优,这种脚踏实地的感觉,久违了,却并不陌生。

    终于。

    王虎在一间孤零零的白色活动板房前停下了脚步。

    这间板房看起来比周围的工棚要稍微干净一些,但也仅仅是稍微。

    铁皮墙壁上锈迹斑斑,窗户上糊着报纸。

    此时,只有这间屋子还亮着灯。

    昏黄的灯光透过窗户缝隙漏出来,在漆黑的雨夜里,像是一颗微弱却顽强的星。

    “山哥,就是这儿。”

    王虎压低声音,指了指那扇紧闭的铁门。

    陈山站在泥地里,看着那扇门。

    只有五米。

    五米的距离,对他来说,却像是一道天堑。

    他这辈子,跨过无数道坎。

    从九龙城寨里爬出来,跨过了生死;

    带着和记集团洗白上岸,跨过了黑白;

    在日本股市翻云覆雨,跨过了国界。

    可现在,面对这扇生锈的铁门,他那双签过几千亿美金合同的手,竟然有些微微发抖。

    他该说什么?

    说“我是你爸,我没死”?

    还是说“儿子,别干了,跟我回去继承家产”?

    如果陈念问他,既然没死,为什么三十年不回家?

    为什么让他和妈妈在新加坡孤儿寡母地等了这么多年?

    为什么要在他在学校被人欺负说是“没爹的野孩子”时,不出现?

    陈山答不上来。

    那些所谓的“国家大义”,所谓的“为了安全”,在这一刻,面对一个儿子缺失了二十年的父爱,显得那么苍白,那么像借口。

    “山哥?”

    见陈山久久不动,王虎试探着叫了一声。

    陈山深吸了一口气。

    冷空气灌进肺里,让他稍微清醒了一些。

    他抬起脚,往前迈了一步。

    皮鞋踩在门口的一块石板上,发出轻微的声响。

    他抬起手,准备敲门。

    就在这时。

    屋里传来了说话声。

    板房的隔音很差,声音清晰地传了出来。

    “阿念,别画了。都快三点了。”

    是一个女人的声音。

    声音很轻,很温柔,带着一丝南方口音特有的软糯,还有掩饰不住的心疼。

    “这碗面都要坨了,你先吃两口吧。我特意让食堂大师傅给你加了个荷包蛋。”

    陈山的手,僵在半空。

    这就是那个要跟陈念结婚的姑娘?

    紧接着,传来了陈念的声音。

    “小婉,你先睡吧,我不饿。”

    那个声音,陈山很熟悉,却又很陌生。

    熟悉的是音色,跟他年轻时一模一样。

    陌生的是语气。

    那种沉稳,那种专注,那种带着一丝疲惫却依然坚定的劲头,完全不像是一个从小在蜜罐里长大的富二代。

    “怎么能不饿?你晚饭就啃了两个馒头。”

    那个叫小婉的姑娘似乎有些生气了,传来碗筷磕碰桌子的声音,“你看看你,现在瘦得跟猴一样。要是让……要是让你家里人看见,不得心疼死?”

    屋里沉默了几秒。

    然后,传来纸张翻动的沙沙声。

    “我家里人?”

    陈念的声音里,带着一丝苦涩的笑意。

    “我妈在新加坡,她要是知道我在这种地方,肯定会把我绑回去。所以我不能让她看见。”

    “那你爸呢?”姑娘问。

    门外的陈山,呼吸猛地一滞。

    王虎在旁边大气都不敢出,死死盯着那扇门。

    屋里。

    陈念似乎是放下了笔。

    “我爸?”

    陈念的声音变得很轻,很远,像是穿透了时空。

    “他看不见了。”

    “王叔说,他是大英雄,是为了国家牺牲的烈士。”

    “王叔说他很高,很壮,不爱笑,但是肩膀很宽。”

    “我小时候不懂事,总怨他。怨他为什么不回家,怨他为什么不要我和妈妈。”

    “但现在,到了这儿,到了深圳,看着这片工地,我好像……有点懂他了。”

    屋里传来一声打火机的脆响。

    似乎是陈念点了一根烟。

    “小婉,你看这张图。”

    陈念的声音重新变得亢奋起来,那是属于年轻人的热血。

    “这是蛇口未来的地标大厦。虽然我现在只是个画图的小技术员,但这栋楼的地基方案,是我优化的。”

    “这里面的每一根钢筋,每一方混凝土,都有我的心血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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