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吃得很仔细,甚至有些虔诚。每一口都细细嚼了,仿佛在品尝“自由”的滋味——尽管这自由只有短短几个时辰。
小李子知道皇上吩咐的差事紧要,也知道自己袖中那张“酉时末前返回”的存根联像道紧箍咒。
可这一刻,热汤下肚,额角沁出细汗,听着满屋子他完全能听懂、却从未真正生活过的嘈杂,他恍惚觉得,自己不只是养心殿的李公公,倒像是个……寻常的、能自个儿决定早饭吃什么的少年了。
当然,这念头只一闪。
小李子搁下空碗,用宫里带出的雪白手巾按了按嘴角,不留一点痕迹。摸出几个铜子儿付账,掌柜的找零时,他摆手:“不用找了。”声音已恢复了那种适宜的平淡。
走出铺子,阳光已有些刺眼。
他紧了紧包袱,脸上那点短暂的松弛迅速收敛,重新挂上宫廷里应有的、谨慎而淡漠的神情。
宫外的热闹是别人的,他的路,还得往回走,走进那重重朱门之内。
只是羊杂汤的暖意,似乎还固执地留在胃里,陪着他在北平城初醒的街道上,走向那必须返回的归宿。
此时养心殿西暖阁内,凌霄早读刚毕,窗纸外透进的天光是鱼肚白的。
皇帝合上《御批通鉴辑览》,指尖在紫檀案几上无意识地敲了两下,发出笃笃轻响。侍立在纱橱边的小安子立刻屏息凝神。
“小安子。”皇帝的声音不大,在空旷的殿阁里却格外清晰。
“奴才在。”
“今儿你就不必在跟前伺候了。”凌霄端起温着的奶茶,抿了一口,目光却落在殿角那座鎏金西洋钟上,“你去趟内务府,见总管大臣马佳绍英。”
小安子忙趋前一步,垂手恭听。
“向他支取一件东西。”凌霄放下茶盏,瓷器与木案相触,发出清脆的一声,“就是前些时日,民国特派员协理整顿内务府时,由他们那边带来的会计单独清算、造册的那份‘账目’。”他特意在“单独清算”四字上略略一顿,说得极慢。
小安子心头一凛,立刻明白了所指——那是传闻中记录了诸多内务府官员贪墨详情、由民国审计人员独立核算的底账,是悬在内务府头顶最锋利的一把剑,也是宫里讳莫如深的禁物。
“你告诉他,是朕要查阅。今日散了学,朕要在养心殿细看。”凌霄的声音平静无波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,“让内务府……亲自封好,你亲自取回。记着,朕要的是原册,不是抄录,更不是摘要。”
小安子深深吸了口气,知道这差事的千钧分量。这无异于直接去掏总管大臣马佳绍英,乃至整个内务府官僚体系的肺管子。
“奴才明白。”小安子叩首领命,又谨慎地问,“若总管大臣问起用途,或……有所迟疑,奴才该如何回话?”
凌霄抬起眼,看了小安子一下。那眼神清亮,却有着远超年龄的穿透力。
“你就说,”皇帝嘴角似乎弯起一个极淡的、没什么温度的弧度,“朕想学学算术,看看账是怎么算的。”
这话轻飘飘的,却比任何严厉的旨意都更让人胆寒。小安子头垂得更低:“嗻!奴才定将原册完好取回。”
“去吧。”凌霄重新拿起书卷,仿佛只是吩咐了一件寻常小事,“谨慎些。”
小安子倒退着出了暖阁,直到转身步入廊下,清晨的凉风一激,才发觉自己内里的衣服已被冷汗微微浸湿。
他抬头望了望阴沉沉的天,紧了紧衣领,快步朝着内务府那座森严衙门的方向走去。养心殿内,只剩下西洋闹钟的滴答声,以及少年皇帝翻动书页的沙沙声,平静之下,仿佛有惊雷正在无声凝聚。
辰时·北京城市井之间。
小李子在骡车行雇了辆青篷车,讲明按时辰算钱,车把式是个闷头抽烟的老汉。
他先将那本空白账本在膝头摊开,提笔在扉页写下“癸丑年四月廿八采买录”——用的是宫里记档的格式,但落笔时特意学了铺子掌柜的俗体字。
第一站:粮食店
车子先到前门大街“永丰粮行”。
小李子不下车,只掀帘细看。
铺面当院摆着七八个笸箩,他眼风扫过便知成色:关外粳米粒粒如冰玉,江南香稻透着鸭头青,最贵的是一种小站贡米,用锦袋装着,标价每石三元二角。他不动声色记下“上白粳米每石三元,贡米三元二角”,另在页边用小楷注“市价约合宫价三成七”。
粮行的标价,在小李子心头那本无形的账册,已悄然翻到了最要紧的一页——粮食。
他知道,皇上真正要查的、内务府最易做手脚的,正是这每日不可或缺的米面粮油。
他必须把市价摸得透透的。
小李子让骡车拐进大栅栏西面的粮食市。这里空气都沉甸甸的,弥漫着谷物特有的干燥香气与些许尘土味。
铺面一家挨一家,门前蒲包里露出各色粮食,招牌上写着“专办漕粮”、“关东精米”。
下了