黄土新覆,坟茔初起。

    一座不大的坟包静静地卧在向阳的坡地上,前面插着一块简陋的木牌,墨迹犹新:“张得本之墓”。

    没有繁复的仪仗,没有喧嚣的鼓乐,只有一群常年与张垛爷一起风里来雨里去的老伙计们,默默地帮衬着料理完最后一点事。他们多是些沉默寡言的汉子,脸上刻着和张垛爷相似的风霜,此刻只是站着围了一圈,望着那座新坟,眼神里有物伤其类的悲凉,不是所有走垛的,都能混到有人送终……

    朱传杰选的地方很好,坡地干燥,视野开阔,能望见远处蜿蜒的松花江和更远处起伏的山峦。

    朱开山站在坟前,背着手,看了半晌,对身旁眼圈红肿的朱传杰道:“得本老弟走南闯北一辈子,像个没脚的浮萍。往后,这儿就是他的根了。传杰,你是他干儿,这根,你得替他守好了,逢年过节都得来看看,别让他觉得冷清。”

    “爹,我记住了。”朱传杰哑声应道,声音里带着哭过后的疲惫,但异常坚定。

    朱传杰走到坟前,缓缓跪了下去。他双手撑地,弯下腰,额头重重地磕在尚带湿气的新土上。

    “咚咚咚!”

    是生者对逝者最沉重的告别,也是承诺。

    这三个响头,是将“张得本”这个名号和他的一生,从此与自己牢牢系在一起的印记。

    三叩首罢,他伏在地上,良久,才撑着膝盖慢慢站起。一直守在旁边的媳妇玉书连忙上前,轻轻挽住他的胳膊。

    朱开山也走上前来,他没有看儿子,而是蹲在了坟包前。他从怀里掏出一个步包,小心地打开,里面是厚厚一沓上好的亚布力烟叶。他将烟叶一点点仔细碾碎撒进火盆里。干燥的烟叶发出细碎的声响,浓郁的烟草香气在清冷的空气中弥漫开来。

    “得本兄弟,”朱开山一边碾,一边低声念叨,像是和老友拉家常,“知道你爱这口,这是我给你带的亚布力烟……”

    烧完了烟,朱开山站起身,对朱传杰道:“传杰,这木牌是临时的。回头你去石匠铺,给你干爹打块好石碑。要青石的,厚实,字请先生刻深点,风吹雨打都不怕。‘”

    “嗯,爹,我回头就去办。”朱传杰点头。

    宋玉书轻声对朱开山劝道:“爹,山上风大,您先回家歇着吧。让传杰……再陪陪干爹,说会儿话。”

    朱开山看了看儿子失魂落魄又强撑坚强的样子,又望了望那座孤零零的新坟,叹了口气,点点头:“行,你们……也早点回来。”

    说罢,他转身,沿着来时的土路慢慢往下走,脚步有些蹒跚,背影在午后的山林间显得格外苍老。宋玉书又担忧地看了丈夫一眼,也松开手,一步三回头地跟着公公离开了。

    坡地上,只剩下朱传杰一人,面对着那座新坟,和坟前那堆早已熄灭、只剩一点灰烬的烟末。

    他静静地站着,像一尊雕塑,任由山风吹动他额前散乱的发丝和宽大的孝衣。方才人前强忍的悲痛,此刻在无人的旷野里,终于无需再掩饰。眼泪无声地再次滑落,但他没有出声,只是任由它们流淌。

    不知过了多久,当朱开山和宋玉书的身影早已消失在林间小路的尽头,当西边的天空开始被晚霞浸染,朱传杰忽然动了。

    他慢慢抬起头,望向远处苍茫的群山和如带的江水,那是张垛爷走了大半辈子的地方。他张开干裂的嘴唇,用一种嘶哑的、近乎呜咽的、却又带着某种古老韵律的调子,低低地唱了起来。那不是戏文,不是小调,更像是走垛人在漫长旅途、寂寞长夜里,自编自唱、用来排遣孤寂、诉说心声的“垛子谣”:

    “赶垛子滴人啊……走四方……”

    声音艰涩,起初几乎不成调,但渐渐顺畅起来,带着关东黑土地特有的苍凉与韧劲:

    “苦啊……乐啊……两脚蹚……”

    “小崽子……等着……吃饱饭哪……”

    “媳妇等着……花衣裳……”

    “哎哎哎哎呀……”

    唱到这里,他的声音陡然拔高,带着无尽的思念与辛酸,回荡在寂静的山坡上:

    “二老爹娘……翘脚望——”

    “等着给他盖新房,盖新房!”

    “二老爹娘……翘脚望——”

    “等着给他盖新房,盖新房!!”

    最后两句,他几乎是嘶吼出来的,每一个字都像浸透了血泪,砸在冰冷的空气里,又无力地消散在越来越大的山风中。

    歌声停了。他大口喘着气,胸膛剧烈起伏,脸上泪痕交错,眼神却空洞地望着远方。

    残阳如血,正以无可挽回的姿态坠向西山。巨大的、燃烧般的云霞铺满了大半个天空,将山林、坟茔、以及坟前那个孤独的身影都染上了一层凄艳的金红色。风势更劲了,掠过松林,发出呜呜的涛声,如泣如诉,如叹如慕。

    那涛声,仿佛是对一个平凡灵魂漂泊一生的悠长叹息;那如血的残阳,又似是对这段终于安息的人生,所做的最后、也是最平静的告别。
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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