血腥味混杂着雨后泥土的腥气,钻入鼻腔,呛得人想吐。

    赢玄扶着一棵被烧焦了半边的大树,剧烈地喘息着,胸口像是被人用大锤反复捶打过,每一次呼吸,都带着撕心裂肺的疼。赢玄才十六岁,本该是在宫中读书练剑的年纪,此刻却握着一柄卷了刃的长剑,剑身很重,重到赢玄几乎要握不住,虎口早已被震裂,满是血污。

    赢玄的眼睛,死死地盯着前方。

    雨幕中,七八具尸体横七竖八地倒在泥水里,有秦兵的,但更多是赵人的。殷红的血,顺着地上的洼地,蜿蜒流淌,汇成一处小小的血泊。

    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,手持一柄青锋剑,背对着赢玄,如同一座山,将赢玄牢牢护在身后。老者身上的儒衫,早已被划开了无数道口子,被血水和泥水浸透,紧紧贴在身上,勾勒出那副其实早已不再挺拔的瘦削身形。

    老者是秦国的太傅,是教赢玄读书写字、明理修身的老师。可此刻,这位一辈子只握过笔杆子的老人,却用握剑的姿势,守护着秦国最后的血脉。

    “咳……咳咳……”

    太傅剧烈地咳嗽起来,每咳一声,都有一缕血丝从嘴角溢出。但他握剑的手,依旧很稳。

    “殿下,还撑得住吗?”太傅没有回头,声音沙哑,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镇定。

    “老师,我没事。”赢玄咬着牙,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。赢玄想站直身子,却发现双腿抖得厉害,不是因为恐惧,而是因为脱力。

    咸阳城破时的景象,如同梦魇,在赢玄脑海中反复冲撞。

    那一日,赵国铁骑的黑色洪流,冲垮了号称雄关的城门。曾经繁华的街道,化作了人间炼狱。赢玄被几个老臣拼死护着,从宫城的密道中逃出,回头望去时,只看到父王那身玄黑色的王袍,在冲天的火光中,如同一只绝望的蝴蝶,最后,被烈焰与浓烟彻底吞噬。

    “老师,我们……我们还回得去吗?”赢玄的声音,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。

    太傅沉默了片刻,缓缓道:“殿下,只要您还活着,大秦,就亡不了。咸阳城可以丢,章台宫可以烧,但只要赢氏的血脉还在,这杆写着‘秦’字的大旗,就总有重新竖起来的一天。”

    话音未落,雨林深处,再次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和嚣张的呼喝。

    “在那边!别让他们跑了!”

    “一个老头一个小子,插翅难飞!”

    太傅的眼神,瞬间变得凌厉如刀。赢玄看到,老师那只握着剑鞘的左手,在袖中,悄然捏碎了一块玉佩。

    “殿下,一会儿无论发生什么,都不要回头,跟着张将军,一直往西跑。”太傅的声音,异常平静,“记住,一直往西,不要停。”

    “老师……”赢玄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不安。

    “这是君令。”太傅的声音,第一次如此严厉。

    五名赵国骑兵,从林中冲了出来,他们看到衣衫狼狈的两人,脸上都露出了猫捉老鼠般的戏谑笑容。

    “哟,这不是秦国的小皇子和老太傅吗?怎么,不待在咸阳城里享福,跑到这荒郊野岭来淋雨了?”为首的校尉,勒住马缰,居高临下地说道。

    “赵贼!”赢玄目眦欲裂,提着剑便要冲上去。

    “殿下!”太傅低喝一声,将赢玄拦在身后。老者缓缓直起腰,那副瘦削的身躯里,仿佛在这一刻,迸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光芒。

    “老夫姬康,忝为大秦太傅。”老者一字一顿,声音传遍雨林,“身后,乃我大秦储君。尔等今日,可敢与老夫,死战一场?”

    那名校尉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,与身边的同袍对视一眼,放声大笑:“一个快入土的糟老头子,也敢言死战?给我上,抓活的!带回咸阳,让大帅亲自发落!”

    “殿下,走!”

    在赵兵催马前冲的瞬间,太傅猛地将赢玄推向身后仅剩的一名秦国老将,用尽全身力气,吼出了最后一句话。

    “为老秦,活下去!”

    吼声中,老者竟是主动迎着那五骑冲了上去。他的剑法,毫无章法,完全是同归于尽的打法,是一位儒生,在生命最后的时刻,所能迸发出的、最决绝的刚烈。

    赢玄被那名叫张仪的老将军死死地架住,只能眼睁睁地看着。

    看着老师的身体,被第一柄马刀劈中,鲜血飞溅。

    看着老师的胸膛,被第二杆长枪贯穿,却依旧死死地抱住一名骑兵的马腿,不肯倒下。

    看着为首那名校尉,嫌恶地挥起长刀,将老师那颗花白的头颅,干净利落地斩下。

    “不——!”

    赢玄发出了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嘶吼,拼命地挣扎着,指甲深深地陷入了张仪将军的手臂。

    “殿下,走!快走啊!”张仪老将军老泪纵横,几乎是拖着赢玄,消失在了密林的更深处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不知跑了多久,也不知跑到了哪里。

    当赢玄再次恢复意识时,正躺在一处破败的山神庙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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