江州城外，秋雨初歇，夜雾如纱，笼罩着尚未干涸的祭坛。残烛在风中摇曳，将景淮的身影投在黄土夯筑的高台之上，拉得又细又长，仿佛一杆即将折断的枪。他仍穿着白日祭天的衮服，十二串冕旒已摘下，置于案头，玉圭横放，沾了露水，泛出幽冷的光。
帐外巡哨的脚步声规律而沉重，每隔十息便有一队铁鹞子经过。帅帐内只点了一盏油灯，火苗微弱，却照得他眉宇间沟壑分明。案上摊开的是南境三十七州的布防图，朱笔勾画之处，皆是敌军可能行进的路线。他的手指停在湘江下游一处名为“赤浦”的渡口，久久未动。
“景翊不会只走这一路。”他喃喃自语，“他若真蠢到沿官道直冲江州，那便不是能蛰伏十年的逆弟了。”
正思索间，帐帘轻掀，一人拄杖而入，正是吴重峰。老将军虽年过七旬，背脊仍挺如松柏，银须拂面，目光如炬。
“陛下还未安寝？”他低声问。
“睡不着。”景淮抬眼，“越是临近决战，心越静不下来。你说奇不奇怪？断云谷那般绝境，我反倒坦然赴死；如今胜券在握，却怕一个错判，毁了二十年布局。”
吴重峰缓步上前，看了一眼地图，冷笑一声：“您怕的不是错判，是人心。”
景淮默然。
老将军继续道：“景翊是您的亲弟弟，血脉相连。当年先帝临终前曾召您二人同跪灵前，执手相托江山。那时他还小，抱着您的胳膊哭着说‘兄长带我打天下’……可现在呢？他要夺你的皇位，屠你的百姓，毁你半生所守之局。”
“所以这一战，不止是兵对兵、将对将，更是心与心的较量。”吴重峰顿了顿，“您若手软，便是万劫不复；若您狠心杀他，这江山即便赢回来，也再无温情可言。”
景淮闭上眼，指尖轻轻摩挲剑柄上的龙纹。“孤知道。可帝王之家，本就无情。亲情也好，兄弟也罢，一旦踏上这条路，便只能向前，不能回头。”
“但您终究还是等了他十年。”吴重峰低声道，“明明早可削其藩、收其权，却因念及骨肉，一次次宽宥，一次次忍让。结果呢？他养兵蓄锐，勾结范攸，祸乱东境，逼您亲征断云谷，险些丧命。”
“是孤错了。”景淮声音极轻，“错在仁慈太过，错在信了‘血浓于水’四个字。”
吴重峰摇头：“您没错。错的是他不信这份情。”
两人沉默良久，帐外忽有马蹄声急促逼近，接着一名斥候滚鞍下马，声音嘶哑：“报??西南三十里发现敌踪！非主力大军，而是数千轻骑，打着黑鸦骑残部旗号，正向我粮道迂回！前锋已焚我两座草料仓！”
景淮霍然起身：“果然是声东击西！景翊明知我设伏青麓山，故派偏师扰我后勤，诱我分兵！”
“要不要调秦厉回援？”吴重峰问。
“不可。”景淮眸光一冷，“此乃调虎离山之计。若铁鹞子撤离伏击位置，景翊主力便可趁虚而入，直扑江州空城。传令??赵元度即刻起事，攻其岭南北营；另遣五百飞鹞营精锐，携霹雳弹夜袭敌骑，务必全歼这支骚扰部队！”
“诺！”斥候领命而去。
吴重峰凝视着他，忽然道：“陛下，还有一事，臣一直未敢禀报。”
“讲。”
“韩照陵……并非完全受骗。”老将军沉声道，“他在临死前，曾留下一封密信，藏于铠甲夹层，由亲兵冒死送出。信中说，他早知许平诈降，也察觉范攸意图诱陛下入谷，但他不得不去。”
景淮瞳孔骤缩：“为何？”
“因为……他的独子，被范攸扣为人质，藏于南境深山。范攸以‘若违军令，即杀其子’相胁。韩照陵宁可背负叛名，也要保全血脉，遂佯装中计，实则暗中遣人寻找儿子下落。可惜……晚了一步。等找到时，孩子已被毒杀，口中塞着一块刻有‘乾’字的玉佩??那是陛下当年赐予韩家的信物。”
帐中死寂。
烛火猛地一跳，映出景淮脸上一道从未有人见过的痛楚。
“所以他才在阵前大吼‘朕没有背叛你们’？”景淮声音颤抖，“原来他不是为自己辩解，是为天下将士喊冤！他知道这一战会死多少人，可他无力反抗……只能用命赎罪。”
吴重峰重重叩首：“韩都护临终前最后一句话是??‘请代我向陛下叩首三次，谢他多年厚待，恨我未能忠到底。’”
景淮缓缓起身，走到帐角，取出一坛尘封已久的酒??那是三年前韩照陵送来的边关烈酿，说是“待天下太平，与君共饮”。
他拔开泥封，倾酒于地。
“韩卿，”他低声说，“这杯酒，孤替你敬亡儿。”
酒液渗入泥土，如同无声的泪。
……
三日后，西南敌骑尽数覆灭，飞鹞营斩首两千余级，焚其战马辎重，彻底断绝景翊侧翼威胁。与此同时，降将赵元度依计起兵，一夜之间连夺岭南北三城，切断景翊退路。南境震动，世家动摇，十余郡宣布“闭城自守”，不再听从岭南号令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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帐外巡哨的脚步声规律而沉重，每隔十息便有一队铁鹞子经过。帅帐内只点了一盏油灯，火苗微弱，却照得他眉宇间沟壑分明。案上摊开的是南境三十七州的布防图，朱笔勾画之处，皆是敌军可能行进的路线。他的手指停在湘江下游一处名为“赤浦”的渡口，久久未动。
“景翊不会只走这一路。”他喃喃自语，“他若真蠢到沿官道直冲江州，那便不是能蛰伏十年的逆弟了。”
正思索间，帐帘轻掀，一人拄杖而入，正是吴重峰。老将军虽年过七旬，背脊仍挺如松柏，银须拂面，目光如炬。
“陛下还未安寝？”他低声问。
“睡不着。”景淮抬眼，“越是临近决战，心越静不下来。你说奇不奇怪？断云谷那般绝境，我反倒坦然赴死；如今胜券在握，却怕一个错判，毁了二十年布局。”
吴重峰缓步上前，看了一眼地图，冷笑一声：“您怕的不是错判，是人心。”
景淮默然。
老将军继续道：“景翊是您的亲弟弟，血脉相连。当年先帝临终前曾召您二人同跪灵前，执手相托江山。那时他还小，抱着您的胳膊哭着说‘兄长带我打天下’……可现在呢？他要夺你的皇位，屠你的百姓，毁你半生所守之局。”
“所以这一战，不止是兵对兵、将对将，更是心与心的较量。”吴重峰顿了顿，“您若手软，便是万劫不复；若您狠心杀他，这江山即便赢回来，也再无温情可言。”
景淮闭上眼，指尖轻轻摩挲剑柄上的龙纹。“孤知道。可帝王之家，本就无情。亲情也好，兄弟也罢，一旦踏上这条路，便只能向前，不能回头。”
“但您终究还是等了他十年。”吴重峰低声道，“明明早可削其藩、收其权，却因念及骨肉，一次次宽宥，一次次忍让。结果呢？他养兵蓄锐，勾结范攸，祸乱东境，逼您亲征断云谷，险些丧命。”
“是孤错了。”景淮声音极轻，“错在仁慈太过，错在信了‘血浓于水’四个字。”
吴重峰摇头：“您没错。错的是他不信这份情。”
两人沉默良久，帐外忽有马蹄声急促逼近，接着一名斥候滚鞍下马，声音嘶哑：“报??西南三十里发现敌踪！非主力大军，而是数千轻骑，打着黑鸦骑残部旗号，正向我粮道迂回！前锋已焚我两座草料仓！”
景淮霍然起身：“果然是声东击西！景翊明知我设伏青麓山，故派偏师扰我后勤，诱我分兵！”
“要不要调秦厉回援？”吴重峰问。
“不可。”景淮眸光一冷，“此乃调虎离山之计。若铁鹞子撤离伏击位置，景翊主力便可趁虚而入，直扑江州空城。传令??赵元度即刻起事，攻其岭南北营；另遣五百飞鹞营精锐，携霹雳弹夜袭敌骑，务必全歼这支骚扰部队！”
“诺！”斥候领命而去。
吴重峰凝视着他，忽然道：“陛下，还有一事，臣一直未敢禀报。”
“讲。”
“韩照陵……并非完全受骗。”老将军沉声道，“他在临死前，曾留下一封密信，藏于铠甲夹层，由亲兵冒死送出。信中说，他早知许平诈降，也察觉范攸意图诱陛下入谷，但他不得不去。”
景淮瞳孔骤缩：“为何？”
“因为……他的独子，被范攸扣为人质，藏于南境深山。范攸以‘若违军令，即杀其子’相胁。韩照陵宁可背负叛名，也要保全血脉，遂佯装中计，实则暗中遣人寻找儿子下落。可惜……晚了一步。等找到时，孩子已被毒杀，口中塞着一块刻有‘乾’字的玉佩??那是陛下当年赐予韩家的信物。”
帐中死寂。
烛火猛地一跳，映出景淮脸上一道从未有人见过的痛楚。
“所以他才在阵前大吼‘朕没有背叛你们’？”景淮声音颤抖，“原来他不是为自己辩解，是为天下将士喊冤！他知道这一战会死多少人，可他无力反抗……只能用命赎罪。”
吴重峰重重叩首：“韩都护临终前最后一句话是??‘请代我向陛下叩首三次，谢他多年厚待，恨我未能忠到底。’”
景淮缓缓起身，走到帐角，取出一坛尘封已久的酒??那是三年前韩照陵送来的边关烈酿，说是“待天下太平，与君共饮”。
他拔开泥封，倾酒于地。
“韩卿，”他低声说，“这杯酒，孤替你敬亡儿。”
酒液渗入泥土，如同无声的泪。
……
三日后，西南敌骑尽数覆灭，飞鹞营斩首两千余级，焚其战马辎重，彻底断绝景翊侧翼威胁。与此同时，降将赵元度依计起兵，一夜之间连夺岭南北三城，切断景翊退路。南境震动，世家动摇，十余郡宣布“闭城自守”，不再听从岭南号令。